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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红木家生

发布日期:2024-11-04 18:09    点击次数:91

在上海方言中,手艺人的工具就叫家生。菜刀勺子是厨师的家生,剃刀梳子是理发师的家生,锯刨凿尺是木匠的家生,皮尺剪刀划粉是裁缝的家生,电工的家生有老虎钳螺丝刀测电笔,民乐中的磬鼓锣钹板统称“锣鼓家生”,老师傅凭借得心应手的家生养家糊口,那么“吃饭家生”四个字就多了一份暖意。做生活时手指被榔头砸出一个血泡,这叫“吃家生”。

我从小被大人告知,到了裁缝铺,鸟可以逗,猫可以撸,师傅的吃饭家生不能碰。等我工作后就理解了,家生与主人是一种休戚与共的关系。

家具也被叫作家生,结婚之前要办家生,夫妻吵起架来要掼家生。二十年前在市中心买好商品房,再买一套红木家生就是锦上添花啦!红木家生被视为海派生活的注脚。今天的小青年很少把组合式家具叫作家生,而喜欢称某某品牌家具,一度商家还港台腔十足地称作“家俬”。唯有“红木家生”四个字,用上海方言说出,自然妥帖。

红木家生有着鲜明的工艺特征(从工具到操作都与白木家具不一样)和时代特征。红木家具是随着明末海外贸易兴起而出现的,中国的货船满载着瓷器、丝绸、棉花、茶叶等抵达南洋诸岛,卸货后一时没有充足的货物返运,吃水浅不利于航行,船主就用沉甸甸的红酸枝来压舱。这种原木在当地多而贱,所以红木进入中国纯属搂草打兔子。

我们从绘画和遗珍中得知,唐代家具多彩绘和雕刻;两宋以通透感极强的玄色漆木家具为上;元代嘛,能用上白木家具就相当不错啦;晚明出现了凝聚文人审美情趣的黄花梨家具;在清代所谓的康乾盛世,宫廷王府偏爱图案繁复、雕刻纤巧的紫檀家具,这种并不高级的趣味直到今天还让土豪眼睛发红,热血沸腾。而殊途同归的红木家具,被赋予了很强的商品属性,在鼎新革故之际迎合了新兴阶层的需求。

清代红木青花花卉瓷面圆桌

红木是业界认定的适用性广泛的硬木之一。近代以来,红木家具形成了三大流派:苏作、京作、广作。随着上海城市化的快速推进,海派红木家具登上历史舞台。它是为石库门房子度身打造的,比如前客堂、前厢房,正好摆落一套红木家生,大衣橱、五斗橱、五尺大床、床头柜(也叫夜壶箱)、八仙桌(后来流行麻将台)加四把靠背椅;如果是通厢房,可以再搬进梳妆台或写字台。梳妆台有三面镜子,俗称“花旗玻璃”,下面的空间可以囥一只凳子;写字台配一把带轮子的转椅。有人在小说里描写上海市民生活场景,说亭子间里摆了一套红木家生,那是不可能的,你有再大的本事也塞不进去。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青年谈朋友,姑娘要是听说男方家里有一套(也叫一堂)红木家生,就大致晓得他的出身和家境了。一开始,海派家具还不能摆脱传统样式的桎梏,大衣橱的顶部有宽大而挑出的橱帽,颇像唐僧的帽子,满工满料者追求的就是一个豪华气派,底盘以抓地有力的四只兽爪增强稳定性。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石库门弄堂越造越紧凑,内部空间也相应缩水,加之Art Deco元素如水银泻地渗透到市民社会的视觉界面和消费领域,那么海派红木家生也Art Deco起来,橱帽和底盘向内收缩,面板图案进行线条化处理,摩登时代的流畅和简约,上海人是乐意接受的。装饰主义风格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进入新世纪的物质消费热潮中,首先在红木家生和高档楼盘上复活,直至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和电视剧《繁花》的海报及镜头里辨识度极高的器物。

三十年前,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男主人公家里有一套红木家生,在运动中被抄了,只留下一张书桌。后来他上山下乡,回城后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讲师,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它。不久他发现他家的那套红木家生落到一私企老板手里,而那个老板得知书呆子家里还有一张书桌时,表示愿出高价收购。其实大学讲师何尝不想将自家的红木家生一一找回,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无奈囊中羞涩,加之有一本专著需付费才能出版,只得吞下眼泪与老板做成这笔交易。

上海人一直有很深的红木家生情结!我在搬入新居时也想买一套红木家生,与老婆大人看过几家专卖店,新中式,国风轻飏。最后在吴中路旧家具商店淘到一张清早期大漆台面的核桃木八仙桌,三曲腿内翻马蹄足,四面牙板有精美的花草纹浮雕,那么客厅里的椅子柜子必须围绕它来安排。后来我每次路过自忠路那几家旧货商店,都要进去领领行情。十年前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原本挂牌12万元的一套海派红木家生,逐年下跌,折到5万元也没人接手。后来这一带城改,旧货店销声匿迹了。

这几年常有朋友发来微信和照片:父母留下的一套红木家生想出售,有人要吗?能卖多少钱?我问了几位做旧家具生意的朋友,得到反馈很不乐观,红木家生已是明日黄花,白头宫女。虽然大家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安排一套红木家生不是问题,但它的结构、图式与网络时代的生活场景及氛围难以兼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审美标准,红木家生的笨重造型、沉郁色调、繁复图案,还有那种高冷的调性,难以点燃青春的热情。本来,将一套包浆温润的红木家生传给下一代,是父母美意浓浓的承诺和托付,现在呢,孩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们是即时消费主义的拥趸,随买随用随抛,对器物不再有恒久而稳定的情感啦!

我家里还有两样与之相关的东西,一是木匠家生,一是红木花几。这只花几有故事,二十多年前,我和王震坤兄得知锦江饭店将低价拍卖一批从客房里淘汰下来的红木家生,但那天我正好要去外地采访,就托他为我捡个漏,结果他自己拍到四张蛋凳,为我抢到这只花几,都是白菜价。

我儿子不会使用木匠家生,红木花几也别想得到他的垂青,曾经作为身份、时间和财富象征的红木家生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进入了冰川期。

不过大家仔细想想,在比较正式的场景中,只有红木家具才被上海人叫作红木家生。(沈嘉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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